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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毒藥事多引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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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讓蔡嫵意識到政治鬥爭地殘酷性和覆雜性:成則尊榮加身,耀祖光宗,敗則累及九族,屍骨無存。

她呆呆地站在廳門旁,仿佛剛才的擔憂焦躁和急智都已經離自己遠去。眼前的景象就像慢鏡頭,被蔡嫵在腦海中無限地放慢拉長:她頭一次清楚地認識到權力和風險的關系。也頭一次認識到:原來和那些夫人們在東城裏的小打小鬧相比。天下間朝堂裏的鬥爭才是最見血,最殘忍的。

沒有哪裏是在真正的太平:袁本初處有長子和幼子之間的爭鬥,公孫瓚那裏有隱隱然然的黨爭。荊州裏劉景升的兩個孩子也在為自己老爹座位上的那把交椅明槍暗箭。江東有孫策在鎮壓世家時激起的種種矛盾,西北有馬騰和韓遂的貌合神離。便是她以為還算安穩的許都,靜水之下也有暗波洶湧:曹操和劉協的矛盾,世家和寒門的矛盾,保皇一派和司空府裏軍壯一派的矛盾,調不開,化不了,終於以秋獵時的事情為引子,來了個集體爆發。而眼前的吉平無意就是此次爆發中的先行官。

蔡嫵發楞地看著被幾個人壓住的吉平,這個好看的瓜子臉老頭兒此刻形容不變,卻衣衫狼狽,滿臉怒容。仿佛曹操這樣的國賊,以及他所有與之沆瀣一氣的下屬,都該是下地獄的賊子,他如此行事不過替天行道,雖事有不濟,但問心無愧。

蔡嫵看著這樣的吉平,心裏沒來由就泛出一股洶湧的怒意,她豁然擡頭,幾步跨到吉平跟前,曹操他們正納悶她過來要幹什麽呢,就見蔡嫵毫無預兆地揚起手,“啪”地一聲抽在了吉平臉上。

曹操幾個幾乎立刻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給弄懵了,連吉平臉上都閃過一絲呆滯和迷惘。

蔡嫵咬著唇,字字清晰,一句一頓:“這一巴掌是替天下所有醫者抽的!蔡嫵曾經敬你是位大夫,醫術卓絕。可是今天蔡嫵發現:你不配!醫者這個名字冠到你身上是對它的一種褻瀆!你那雙手就算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回天之力,你不配再執筆開方,手掌岐黃!”

說完這些話,蔡嫵像是完成了一件儀式一樣,面無表情地站了會兒,然後轉過身對著曹操告罪:“適才蔡嫵言辭冒失,望曹公贖罪。”

曹操帶著讚賞和驚喜看了眼蔡嫵,然後大大方方地擺擺手:“蔡夫人何罪之有?救人急智與醫者大義,哪個是冒失之舉?”

蔡嫵沒說話,只是沖著曹操微微行了一禮,然後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廳門。

曹操直接無視掉又開始怒氣上頭的吉平,轉臉對著郭嘉說道:“奉孝,尊夫人可確實有顆仁義之心呢。”

郭嘉聞言只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然後就轉向蔡嫵離開的方向微微皺起了眉:剛才的事情,至始至終,他家阿媚一個眼神兒都沒給他。這不正常!絕對不正常!到底她想到了什麽,讓她做出這種舉動呢?

蔡嫵當然沒想別的,她在手揮出去的時候還只是無盡的感慨世情。可是等她打完人給曹操告罪時,她才發現,曹操的表情平靜至極,仿佛對吉平的所作所為早有預料。再想想郭嘉忽然要親自約了荀彧來司空府告假的行為,蔡嫵頓時恍悟:自己無意間撞入了一個陰謀裏。這個陰謀不止在像表面那樣誘計吉平,引出幕後,震懾劉協。它還有她從來不曾想過的一層:就是同樣是旁觀者的郭嘉,卻在以一種知情人的身份,狀似無意把眼前場景推給荀彧看。

蔡嫵不知道自己明白過來這種事情的時候,自己心裏到底是什麽感受。她就覺得胸口那兒堵的慌,腦子也“嗡嗡”地一陣轟響。外頭壓著的黑雲分外壓抑,讓人都喘不過氣來。蔡嫵扶著額,有些恍惚地離開司空府。表情卻帶著倉惶淒然:你瞧,他們三個的關系當年有多好?可是怎麽就成了現在這樣了呢?志才先生沒了,他和文若先生還在。就在前幾天,他還絮叨說要慫恿文若跟著一起去接嫻兒來許都呢,可是今天他怎麽就想到……算計他了呢?

蔡嫵有些失神地回了自己家裏,家中的郭照和兩個弟弟正在廳裏邊說話邊等著她和郭嘉回來呢:他們中只有郭奕見過戲嫻,其他兩個還一心想去接人時看看這位素未謀面的嫻兒姐姐呢。可是等來等去沒等來一道回家的倆人,倒是等來了臉色微白的蔡嫵。

蔡嫵對著孩子們露出一個僵硬的笑,然後強打起精神跟郭照三人說:“照兒,你去把弟弟們安置好吧。今天,咱們……恐怕走不了了。”

郭奕臉一垮:“為什麽呀?”

蔡嫵垂著眸,把臉頰邊一縷發絲攏在耳後,聲音幽幽地說:“因為……許都的城門……要關嚴實了。許都的天……要變紅了。”

郭奕聞言垂下腦袋,也不知聽懂沒聽懂,反正是不再追問了。而郭照則眼睛閃了閃,踢了踢郭奕腳後跟,在他回身時抱起郭滎,姐弟兩誰都沒說話,帶著小郭滎離開了廳中。

蔡嫵坐在廳裏,一手撐著額頭,一手扶著桌案,擡眸看著上方。良久才疲憊地合上眼睛,帶著無限悵然地嘆了口氣。

接下來的事情就像蔡嫵猜測的那樣,許都的城門,當真關緊了:許進不許出。許都的天也當真要紅了一樣:曹操仿佛什麽也不知道,只打著司空府有人行刺的旗號,在許都重金張榜,捉拿幕後主使人。

而對待吉平,曹操明顯就沒那麽裝糊塗了。對著吉平,曹操手下人,威逼利誘,嚴刑拷問。甚至拿他家人的性命相威脅,就為了逼吉平親口說出他身後的主謀。可這個被蔡嫵扇了一個耳光的囫圇郎中,卻是實實在在的一位硬骨頭,一把年紀,幾次熬刑,竟然楞是沒開口供出一個字。

手下人冒著被啐口水的危險無數次的把供詞舉到吉平面前,逼他畫押,吉平只要有一絲力氣在,必然會撕毀供詞,破口大罵。訊問的人沒辦法,趁著吉平受刑昏迷的時候強按手印畫押。然後把供詞呈給曹操。曹操滿臉冷笑,扔了供詞,直接去找吉平,卻不料醒來以後的吉平仍舊是混不吝的滾刀肉,任你各個刑罰齊上,我就是死活不說。

曹操那個氣呀,冷著臉,瞪著吉平:“人說十指連心。孤倒要看看,你的忠心到底有多少。來人,把這老匹夫的指頭給孤剁了!孤看他,說還是不說?”

顯然曹操有時候是低估了一個人毅力和韌性,就算十指皆亡,吉平還是咬牙切齒地大罵他。而對於他真正想知道的,吉平統一回以:“做夢!”“癡心妄想!”諸如此類的詞匯。

蔡嫵得知這事,自然是從郭嘉的轉述裏聽的。她在初聽時,還不甚註意,到聽到後來才心有動容,臉色淡淡地張口感慨:“有些人,你可以不喜歡他。但是他有些方面卻不能不讓人佩服他。吉平估計就是這樣的人吧?”說完蔡嫵就直接站起身,拿起帕子袖著手出門去了。

留下給她講事的郭嘉一個人在臥室看著她背影微微失神:其實從那天之後,蔡嫵跟郭嘉之間就陷入了一個極度反常氛圍。

郭嘉剛從司空府回來那會兒,還以為蔡嫵是和以往一樣,在氣他知情不報,氣過就算了呢。可是不久他就發現,好像蔡嫵這次生氣跟之前都不一樣了:以前她生氣,他哄哄,裝裝可憐,賣賣苦肉計也就蒙混過關了。再不行,兩口子吵吵嘴,臥房裏你來我往揪扯一番,然後到床單妖精打架一場,也能順利和好。

可是這次卻不行了:之前的所有招式在這回的應付中全部失靈。蔡嫵與其說是在跟他生氣,不如說是在跟誰賭氣:她不想理他,她躲著他。除了在孩子們面前,她跟以往一樣,對他笑意盈盈。可等奕兒他們一走,轉過身,她立刻不再搭理他。

郭嘉皺著眉,想了一圈也沒想到蔡嫵到底是因為什麽才這樣。幾次開口想問,卻又怕自己張口後,她會更氣。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討好,跟轉播實況新聞一樣,每天給蔡嫵說許都新鮮事,這裏就包括吉平案的進展程度。

蔡嫵對那案子並不感興趣,她對接下來曹操和劉協之間的鬥爭也沒有好奇心:她甚至不用用腦袋想就知道在有賈詡、程昱、郭嘉、荀攸,甚至荀彧的一流謀士團,加上有典韋,許諸,夏侯惇,張遼,於禁、曹仁的一流武將團,曹操對上年輕的劉協,基本就是勝券在握。他缺少的不過是一個名正言順的契機和理由罷了。只要這個理由到了他手裏,那麽曹操至少能借著它砍掉一半保皇派臣工的頭顱。

蔡嫵真正想知道的是這件事什麽時候結束,她在之前給嫻兒的信裏是說到十月份之前,自己和唐薇肯定能帶人去接她,讓她收拾好東西,準備上京。可是眼下這事鬧騰的,一等二等也不見有完結的勢頭,許都的城門照舊還是嚴防死守,跟貔貅似的,許進不能出。若是旁人下令,她或許還能走走後門,想法子給嫻兒送封信說明情況,可是曹操親自下的令,別說她給嫻兒的信送不出去,就是丁夫人自己給婆家的信都同樣送不出去。

蔡嫵現在就怕嫻兒會得不到信又見不到人,自己胡思亂想亂擔心,然後小姑娘頭腦一熱自己帶人上京城。從陽翟到許都,慢的話有小半個月,快的話也有三四天。這一路上,風吹日曬不說,還隨時可能遇到危險。散民流寇倒是簡單,她帶的人足夠應付,可萬一遇到那種集體行動的賊匪呢?小丫頭就是跑都跑不及,搞不好就真被搶了當壓寨夫人了。

蔡嫵自己在那裏忐忐忑忑地亂琢磨,對郭嘉的示弱和討好視而不見:她開始時其實就是在氣他對文若先生的態度,可是後來想想,如果他不那麽做,文若先生還會站在曹操這邊嗎?但是想通歸想通,蔡嫵心裏還是有塊小疙瘩。可她又偏偏有沒法兒說出來。你總不能讓她告訴郭嘉:哦,我生你的氣,就是因為我覺得你和文若之間關系,沒必要這麽耍心眼兒。你可以跟他說呀,你不用瞞著他。你們這樣,讓我看著心酸,看著惆悵,看著覺得物是人非。

她要是真這樣講,她覺得郭嘉不定又說出什麽來搪塞她呢。反正比口才,她是遠不如他的。當然還有一條,就是蔡嫵自己小心思:她看著他小心翼翼地陪著她,他每天盡心盡力地哄著她,甚至他還在苦思冥想地琢磨她。她覺得自己會特別滿足:這種感覺讓她想到他們當年在榆山的日子。那會兒沒像現在這樣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情,他每天除了看看書,通通信,侍弄侍弄莊稼外就是全身心地撲在她和孩子身上。其實現在抻著郭嘉,對他*答不理也只是她還沒享受夠這種感覺。說實話,她發現來了許都,她最懷念的還是榆山的六年。清貧卻也安樂。

蔡嫵想自己終究還是不算一個有野心的人。不然她就該望夫成龍,全力支持郭嘉所有抱負理想,耗費心力為他周旋在許都大小夫人間,然後盼著他有一天能夠權傾朝野,位極人臣!當然和位極人臣相比,蔡嫵覺得自己還是更喜歡郭嘉當初答應她的海上之約:“等天下太平了,我就帶著你和孩子們去東萊看海。”於是蔡嫵在郭嘉每次離開的時候,心裏都抱著個奔頭:忍一忍,忍一忍,這些很快就過去。過去以後,就天下太平了,他就可以離開了。

可是等到她看到司空府吉平那一幕的時候,蔡嫵又心生困惑:當真能離開嗎?他參與其中,攪合的那麽深,真的還能全身而退嗎?

蔡嫵每每想到此間,都會心生懼意:她開始害怕,開始患得患失。她擔憂郭嘉身體,怕他撐不到那時候。擔憂他撐到了,曹操又不放人了。擔憂曹操同意放了人,郭嘉這裏會想著平定以後又開始天下,沒法離開。更擔憂即便曹操放人,郭嘉也同意離開,但是數年朝堂戰場,郭嘉明裏暗裏會樹了多少敵?這些敵人在他官職在身時自然不敢怎麽樣,可他一旦辭官呢?他們會做出什麽來呢?

蔡嫵越想越渺茫,越想越迷惘,仿佛之前所有沒有思考過或者她刻意避開思考的事情都通過這一次的吉平事被翻騰出來。她每天心不在焉地處理著家事,懵懵懂懂地調節自己心態,然後又心情覆雜地看著郭嘉又一次極盡溫柔耐性地跟她聊天,引她開口,給她逗悶子。

只是今天郭嘉的聊天話題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他居然腦袋開竅,問她說:“阿媚,你可知道那天我為何叫上文若一道去接嫻兒,又為何提前和他約好一道去司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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